关于中医不治病的笑话很多,比如这一则:你去看中医,问完诊后如果大夫对你说,“你还是去看看西医吧。”那说明你是真的有病了。你去看西医,问完诊后如果大夫对你说,“你还是去看看中医吧。”那说明你的病真没救了。
至于看中医还是西医什么时候板起脸来变成立场问题,变成相信愚昧还是科学的信仰问题,我不知道,但是不舒服了,去协和东院排俩小时排个医院排俩小时排个号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无关宏旨的个人选择。
记得年初青年歌手陶贝娜因罹患乳癌辞世的消息,就引发过一轮对于中医误病的声讨;最近屠呦呦得诺贝尔医学奖与中医是否有关,又引发了一场大大的口水。如果说如今在日益落寞的网络上扔出什么话题仍然会迅速引爆,令抗辩双方形同水火势不两立的话,那么“中医到底是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是个值得一试的选择。
某一天,我就用这样一个激进的疑问起头,与大学就读西医科,从业后专擅中医20年的父亲进行了一番小小的探讨。
家父学习中医也是不得已。文革前一年从北京医科大学(如今已并入北京大学)毕业后,分到了缺医医院。为了尽量达到较好的治疗效果,中西医结合治疗疑难杂症就成了上面倡导而实际干起来也不得不如此的一拍即合。于是那时很多西医大夫,都成了中西医结合的通才。而那些有些古文甚至国学根底的,自然运用的更加纯熟些。
回到今天。“中医是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拿这个问题请教半辈子用中医治病的家父,他的回复很令我意外——当时我还以为他会一挥老拳把我打到西厢房去。以下是他的说法:
“中医总的来说是一种基于实证的实用学科。中医能治病,这是几千年走下来一个民族的繁衍验证过来的。世界上没有一种骗术能够存在如此长时间而不被摒弃。但是中医的麻烦是它的传承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依据某种自圆其说的原理而自证其有的。于是就不乏牵强附会甚至白日见鬼的成分。比如这边是一种植物,那边是一种病,在这中间是一个大大的黑箱。这个黑箱就是这种植物治这种病的依据。(PS,在这里需要普及的是,中医的诊病治病的原理是凡病造始于阴阳不调导致虚、实、寒、热,而基于易经的五行生克,即木火土金水比附人体五脏六腑,以相生相克的原理进行治疗。)
比如说芦根,白茅,白色,中空,入肺经。因为肺为金,主西方,配兑位,兑为白。可以。那么还有银耳,白色,好,入肺经。但是冬虫夏草治疗肺病在说法上就有些麻烦,冬虫夏草是深褐色的实体,既不白也不空,那么好,以淡盐水冲调引经。但还是不对,咸主水啊,说好的金呢。别急,虫草色棕,棕为艮,为土,而土生金,所以虫草入肺经。这一圈绕的;还有,按照生克原理,金生水,但是得了肾病,补肺却不足取。你见过治肾病补肺的古方么?没有。此路不通。那怎么办?也有话,肾乃先天之本。它给你来个特殊化。肾是肇始,天生的,后天的没有谁能再生它;还有一些古已有之的提法根本就被现代解剖学验证错误的。比如左肝右脾。肝明明在右侧,脾在左侧。那不是露馅了?然而不然。
翻翻中医学基础就知道,中医里说的脾跟西医解剖学里的脾脏不是一回事,西医里的脾是个实体,而中医里的脾则是一系列功能的总称,中医的脾主运化,主统血,主升清降拙,为仓廪之官。
打个不确切的比方,中医里的脾好比是五脏六腑的动力系统,动力的强弱来源于脾气的盛衰,所以治疗胃下垂肾下垂子宫脱垂等一系列脏腑下垂,中医开方总离不开补脾气。脾气补上来了,脏腑就托住了。升清么。又说,一看嘴唇发白,八成脾虚,为什么?脾统血,在华为唇,嘴唇发白那一定是脾统血功能的疲弱所致;要是多梦少眠呢?开几盒人参健脾丸。为什么失眠要补脾?脾在志为思,所以健脾丸一定有安眠理气、调理中焦的作用。
关于中医治病原理最为归谬的例子来自鲁迅给父亲诊病的经历。因为肝腹水,于是乡下的老中医给配了败鼓皮丸,专门用了打破的旧鼓皮去克那腹水症。草药里的药引也很别致:原配的蟋蟀一对。即要捉本在一巢里的。鲁迅文中讽到,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的资格也丧失了。所以,中医为人诟病为医而几乎于巫,乃至白日见鬼也就不可避免了。
但是,你也不好说死鸭子嘴硬,中医几千年只赢在诡辩上。甚至恰恰相反,中医存续的每一天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检视,它一天也没离开过病人,一天也没离开实践。中医直到今天仍然实用,就在于它的实用,在于应对某些急症杂症明确而特殊的疗效。比如说胃下垂,西医没有非常特效的治疗手段。下垂了怎么办?开刀把胃系个绳儿拴嗓子眼儿上?不好办。一般是给开点儿胃动力药,遵医嘱回家锻炼身体。但是中医古方里有个治中气下泄的方子,补中益气汤。专门针对胃下垂。喝过十几付,确实症状见好,管用。我再让病人做钡餐,发现胃下垂的部位还是没变。胃下垂还是胃下垂。但是症状消失了,说明什么呢?说明中药对于脏器功能的调整是有作用的。
再比如,医院治疗流行性脑炎。文革中,脑炎很严重,死亡率也高,拉来的都是危重病人,开始的死亡率达到95%以上。也就是说,医院判断是脑炎,几乎就是九死一生。但是,在摸索了一年后,脑炎病人存活率达到了95%,倒过来了。怎么做到的?
乙型脑炎是一种非常凶险的病毒感染,上世纪70年代,抗病毒的特效药根本想都不要想,西医所谓办法只能对症治疗,就是针对症状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出现高热,用安乃近退烧;出现脑水肿,滴注甘露醇,山梨醇;出现抽搐,上镇静剂。基本就是陪着病人耗时侯,眼看着病人靠自身的抵抗力一天天对抗各种症状的轮番轰炸,直到病毒耗竭,或者生命耗竭。而治愈率发生明显逆转,是在西医的常规方案之外,我开始加入一剂中医的成方之后。这个成方叫“人参白虎汤”,是治阳明经症的主方,不解表,也就是说不退烧,是个清内热的方子。这个方子的作用是什么?并不是神奇地药到病除,而是消减高烧的次数。原来高热一天三到四次,用这服药清内热,让高烧减少到一天基本两次。同时,抓住了规律,也就是病人送来的第三天是最危险的一天,迎着这一天用药,上手段。主要这两个办法,让死亡率发生了逆转。你说中医的作用是什么?它不是决定性的,但是持续高烧是非常危险的,这剂汤药能够让高烧缓了一把,保存了体力,在与病毒斗争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它能为病人赢得喘息的时间。你说重要不重要。这就像打仗,关键时刻见输赢,往往就看敌我双方谁能喘上那口气。
还有治梅核气。嗓子眼儿里老是憋着一口痰,咳也咳不出来,咽也咽不进去。西医看了,什么也看不出来,嗓子不红不肿,查血项白血球哪哪都正常,只能说没病回家吧。但是症状在啊。怎么办?中医有专门治这病的方子。《金匱要略》里的半夏厚朴汤。一副主理气的成方,专门对治梅核气的症状,非常有效,但是这方子一点儿不消炎。(PS,这种病叫咽异感症,症状类似慢性咽炎。不是大病,但另有一股难受劲儿,而且吓人,经常被误诊为喉癌的早期症状。排查咽异感症非常麻烦,需要用X线摄片及食道钡餐筛查,排除隐蔽在咽部、颈部、上呼吸道、上消化道等部位的器质性病变后,遍罪遭尽才能确诊。或者仍不能确诊。是为杂症。)
最后,老头总结说,我知道中医怎么回事,所以那些包治百病蒙人攥鬼的杂音干扰不了我,我反而敢用它。上北医学的是系统西医,算是被西医刷过系统的,中医都是上班后自修的,但后来越老倒是用中医越多。对于中西医的态度,我是“不薄西而爱中”。
说起中医,总像说故事,但是,作为中国人,对于那一撮撮植物的研末,就那么一搅合,一煮一篦,就着或辛或苦或微带酸咸的神奇味道趁热服下,总有一种病了也可以苟活在一切都好商量的温暖斗室里,哪怕暂时可以躲掉那种由不知名的冰冷器具所宰割的恐惧,也是好的。须是恭而安。
本文选自胡紫薇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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