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anneryOConnor与她的孔雀)
(FlanneryOConnor,-,美国南方女作家。在其短暂的生命中,创作了两篇长篇小说和三十一篇短篇小说,)
感谢译者vivida授权“人类理解研究”发表这篇文章。
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一生(节选)作者:BradGooch
vivida译
北上(第五章)年6月奥康纳北上纽约州。雅多庄园位于萨拉托加温泉郊区,四百英亩的土地。据说爱伦坡就是在年代游访此地时写出《渡鸦》一诗,他住在一幢有55个房间的维多利亚晚期风格的石宅里,四周林木深茂,玫瑰园,喷泉石林,他所能想象的最哥特的地方。雅多庄园起开放为创作营地。约翰?契佛30年代初在此做助理以换取居住资格,后将庄园描述为“在所有英语国家甚至全世界都没有哪片土地上进行着如此出色的艺术活动”。头二十年间在这片草地上走过的客人包括诗人路易?博根,兰斯滕?休斯和戴尔莫?史沃茨;评论家菲利普?拉夫和利昂纳尔?特里林;哲学家汉娜?阿伦特和西德尼?胡克;摄影家亨利?卡蒂埃?布勒松;小说家保罗?鲍尔斯,詹姆斯?T?法瑞尔和珍?斯塔夫德等。活动营的组织者伊丽莎白?埃姆斯是庄园主人指定的,一位可亲又有权威感的孀居的女人,在活动营施行修道院般的严格规矩——除了守贞。早餐后,发给每位客人一个黑铁皮饭盒和暖水瓶,让他们到各自的工作室去“创作,创作,创作。”奥康纳到工作室要穿过一片松林,散步时有松鼠、花栗鼠和一只“相貌不凡的北美旱獭.”那个夏天动物成为适合的陪伴,因为活跃在奥康纳想象世界里的伙伴是EnochEmery,《慧血》里的动物园看守,临近故事结尾时穿上一件大猩猩外套的。Enoch是主人公Haze忠心的伙伴,虽然也是受虐的。奥康纳自己承认:“我写作的整个过程中,只有Enoch和Hulga这两个角色的部分写得顺手。”Hulga是短篇小说《乡下好人》(GoodCountryPeople)里的女主人公。雅多庄园有一种“艺术范儿”为奥康纳所不喜,或者说很多同来的艺术家摆出的艺术姿态。“早餐桌上他们谈论着速可眠和巴比妥类药,现在也许该谈大麻了。”奥康纳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写作计划,将自己抽离于这种氛围,虽不合群,也不愿随波逐流。她以嘲讽的语气回忆:“在这种地方你估计每个人都会随便上床。这不是罪过,而是阅历,要是你不跟异性睡觉,别人就猜测你跟同性睡。”奥康纳还是交下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女友伊丽莎白?芬维科(ElizabethFenwick)是惊悚小说作家,也写抒情体小说。一些人视伊丽莎白为性感女郎,奥康纳跟她碰到一起是因为两人都跟莱因哈特的约翰?塞尔比(JohnSelby)——签了小说合约。“她像是跟我互补,我俩关系非常好。”保罗?莫尔(PaulMoor)是作曲家,他把奥康纳推荐给自己的文学经纪人伊丽莎白?麦基(ElizabethMcKee),后者后来成为奥康纳的出版人,罗伯特?吉鲁(RobertGioux)认为“在纽约这种地方,她显得文雅谦和,一点不像我认识的其他经纪人。她对弗兰纳里非常忠心,帮了她很多,是个一流的经纪人。”奥康纳6月19号写给McKee的信中介绍自己,为自己不明确的写作计划道歉,并提醒她:“我写得非常慢......我从来没有过经纪人,所以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这种作家的。”McKee喜欢她的坦诚和自谦,几天后就回信说:“你的写作听起来很有意思......请不必为自己不是高产作家而担忧。”EdwardMaisel是音乐家和作家,他非常欣赏这位沉默寡言的年轻女作家,在将她推荐给雅多艺术营的组织者埃姆斯夫人的信中这样写:“顺便说一句,你注意到弗兰纳里?奥康纳了吗?也许没有,因为她是如此安静内向,需要别人引荐。我倒是跟她傍晚散过几次步,发现她严肃庄重,又有敏锐的幽默;她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十三世纪,她这么描述自己)。我觉得你会喜欢她的,伊丽莎白。”弗兰纳里也被吉鲁描述为“完全的知性,活在精神层面。她是一个思想家。那个年代很少能遇到这样有哲思的女性思想家。”她正在读的最“十三世纪”的书是《艺术与经院哲学》,作者雅克?马里坦,法国托马斯主义哲学家,年代在普林斯顿大学教书。此书第八章“基督教艺术”对奥康纳有如醍醐灌顶,她划下这一句:“不要荒唐地尝试将你艺术家的自我和基督教割裂。”Maisel的举荐起作用了,埃姆斯夫人欢迎她探亲归来后继续呆到年底。秋天也迎来了诗人罗伯特?洛威尔的入驻。他刚结束国会图书馆的诗歌顾问的工作,还在为埃兹拉?庞德摇旗呐喊,已经拿到了艾略特和奥登的支持票。年的博林根奖颁给庞德的《比萨诗章》引发政治与艺术的立场之争,左倾诗人们抗议庞德获奖,因为他二战期间为墨索里尼录制电台节目。洛威尔为弗兰纳里的罗马天主教信仰和她独特的南方文学血统而兴奋:“我想她年岁稍长时会成为最好的那种作家。”他在给伊丽莎白?毕肖普的信中预言。“有深厚的道德感(以你的观念)而又诙谐。“洛威尔则是新英格兰世家的清教徒血统,但他在同珍?斯塔福德结婚时皈依了天主教,这第一次婚姻解体时,他也离开了教会。现在,奥康纳看到他又回归教会,感到分外高兴。后来,洛威尔听闻弗兰纳里去世后,写信给毕肖普,他温柔而准确地描述雅多艺术营时的弗兰纳里:“那仿佛只是不久以前,我在雅多遇见她的时候,她二十三四岁,总穿着一件蓝色牛仔衣,正在完成《慧血》的最后章节。她忍受着尚未诊断的病痛,有时面容疼得扭曲,然而非常强韧、年轻而聪慧。她已经真正掌握了小说的主题,发现了自己的风格,深知自己不会结婚,永远是个南方人,令人惊异、一丝不苟。我想她明白自己有多么出色,以一种直率、倨傲然而又毫不做作的谦和的态度。”弗兰纳里深为法国天主教小说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的小说吸引,那些性爱激情同纯粹精神的世界无法相容的主题。她有至少十五本莫里亚克的小说,最感兴趣的是《命中注定》这本,写一个中年寡妇为一个困惑而放荡的年轻人意乱情迷的故事。多年后她仍记得结尾:“她再一次成为那些顺生活之流而下的死尸中的一员。”从这位当代小说家笔下迷失且不道德的角色中,奥康纳获得了一种令人振奋的许可,这种许可也是她在神学层面上从马里坦的《艺术与经院哲学》中得到的,托马斯主义将艺术定义为“实用智识的习惯”(habitofthepracticalintellect),而非思辨或道德活动——那是神学家和圣徒的领地。正如马里坦所言:“在这种抽象的语境中,纯粹的艺术家是与道德观念完全无涉的。”以这种“十三世纪”的方式来理解基督教作家的任务,就是对技艺的纯粹投入,讲述强大的故事,哪怕它们涉及到无神论者,暴徒或者娼妓——这也是奥康纳的新批评派的老师们激扬的技艺。离开雅多艺术营后,弗兰纳里来到纽约,这座二战之后的“第一城”发展迅猛,人口逼近年的普查数字7,,,东河一岸正在修建联合国总部大楼——世界上第一座玻璃外墙的摩天大楼;非裔美籍的佃农们从南方的棉花种植园迁居哈莱姆区,波多黎各人从圣胡安每天乘机抵达纽约。而这些变化都不为弗兰纳里注意,她只是痛苦地意识到街上人群的数量,那是《生活》杂志的摄影师AndreasFeininger捕捉到的经典镜头,他用长焦镜头把第五大街上午餐时间的工人压缩成“摩天大楼丛林”里“激烈竞争”的意象。弗兰纳里在给贝蒂?博伊德的信中描述每日所见的混乱:“也有一种好处,就是尽管你看到几个你但愿不曾相识的人,你更看到上千个你乐得素不相识的人。”洛威尔带着弗兰纳里四处结交新朋友,他的直觉相当好,给弗兰纳里介绍的相识日后成为她终生的朋友,在生活和事业上都至关重要。罗伯特和萨莉?菲茨杰拉德夫妇就是这样一对朋友,罗伯特?菲茨杰拉德是一位诗人,也是欧德庇里斯和索福克勒斯剧作的翻译家,年近四十,是在伊利诺伊州春田市的爱尔兰天主教氛围中长大的,后来脱离教会——奥康纳喜用的描述是——“成为知识分子”,之后又回归信仰。萨莉,一位德克萨斯州法官的女儿,三十二岁,画家,皈依了天主教,婚前曾短暂地考虑过入修道院。在他们位于约克大道的两居室小公寓里,他们见到了弗兰纳里,身材苗条,沙棕色的头发,蓝眼睛,眼神诚挚,脸上露出羞涩的半个微笑,穿着条绒长裤和海军呢大衣。罗伯特回忆道:“在我们眼前是一个羞涩的乔治亚州女孩,心形的面庞,苍白而沉郁,眼睛很美,不皱眉的时候,眼神明亮。我们那时还没有读过她的小说,但我们听兰塞姆先生说,小说已经完成。”萨莉也对她印象深刻,并好奇“这个来自乔治亚州的友善微笑的女孩,话并不多,她是怎么写出那些故事的。”那个下午弗兰纳里离开的时候,一种家庭般的三角结构已开始形成,罗伯特的角色是家长,萨莉是大姐式的人物。“菲茨杰拉德太太五英尺二英寸高,最多有92磅重,除了怀孕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她都在怀孕。”弗兰纳里一语中的。“她的脸型极其方正,事实上,像马脸,但是很有魅力,她的头发也确实是全向后梳,梳成一个发髻。”洛威尔为弗兰纳里介绍的下一位新相识是哈考题-布雷斯出版公司的罗伯特?吉鲁。吉鲁当时还是一个初级编辑,已经出版了珍?斯塔福德的早期小说,洛威尔和T.S.艾略特的诗歌,还有汉娜?阿伦特的第一本书《极权主义的起源》。当洛威尔把弗兰纳里带到公司位于麦迪逊大道和46街的现代风格的办公室时,吉鲁立刻为这位“不平常”的访客的文学前途生发信心。“她非常安静。”吉鲁说:“她惜字如金。洛威尔当然善于发声,辞藻漂亮,出色的谈话者。而她却有着会放电的双眼,非常锐利。这么说吧,她能将你一眼看穿。我是个年轻的编辑,对新作家有兴趣。我心想:这个女人如此专注,作为一个作家,她能够做任何她下定决定要做的事。”她有四个月住在MorningsideHeights的一栋砖石公寓楼12层的小公寓里,那是一个住满了哥伦比亚来的学生,犹太家庭和波多黎各移民的街区。她重复着自己在爱荷华城的日常活动,每天早上走一个街区到阿姆斯特丹大街上的一座白色大理石教堂做晨祷,教区里主要是爱尔兰裔。大部分时间她呆在屋里写作,专注于《慧血》的结尾。在纽约城,她没有去看过一场戏剧,也没去过弗里克博物馆,倒是去了自然历史博物馆,公立图书馆她也“消受不了”。她每天出去一两次找地方吃饭,最终都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食堂解决,她还是学生模样,可以混在里面,而且那也是不多的几处她“觉得食物干净”的地方。这种半隐居的书斋生活最大的慰藉,是两次去参观大都会美术馆的中世纪建筑分馆,十年前才修好的,把从法国和西班牙运来的修道院和礼拜堂的建筑石件一块一块复建。馆藏品中,最吸引弗兰纳里的是早期哥特艺术厅中的一尊四英尺高的圣母圣子塑像,被诺曼底的石匠雕刻的三扇十三世纪的窗户里透进的柔光打亮,他们是在“欢笑,不是微笑,而是欢笑”。她觉得“圣子的面容很像我的一位朋友:罗伯特?菲茨杰拉德。”弗兰纳里写信给一位朋友:“那个时代人们的宗教感受还未与他们的艺术感受割裂。”这是弗兰纳里深受吸引的主要原因。作品蕴含着一种深刻的灵性,能够容纳幽默,甚至是痛快的欢笑——这也是她为自己的小说给出的配方——那尊塑像“没有上色”,是马里坦关于宗教艺术表达可能性的书写的活生生的证据。弗兰纳里感兴趣的另一项娱乐活动则性质完全不同,满足了她一向对大众文化那些滑稽产品的胃口。这是八月间上映的一部电影《伟大的乔?杨》,她也许去看了首映,或是仔细地追踪电影的报道。电影在时代广场的标准影院首映,在影院门口让一个身穿猩猩装的人迎接观众,宣传造势颇为成功。弗拉纳里借用电影中的类人猿主角和宣传手段的特点,让小说里集各种古怪于一身的伊诺克也溜进一家影院,看了一场关于“一只名叫洛尼的狒狒从着火的孤儿院救出漂亮的儿童”的电影。纽约不是奥康纳喜欢的那杯茶,她跟朋友抱怨这座城市浓厚的“文化之雾”,甚至用了“淫乱”(fornication)一词。纽约的潮热天气也让奥康纳不适,还有空气中的花粉含量。于是她很快就接受了菲茨杰拉德夫妇的邀请,随他们搬到康纳狄格州乡间的一栋林中大屋住,她一个月出六十五美元的房费,每天下午还会帮他们照看小孩。新地方的日常生活也很规律,早上弗兰纳里跟菲茨杰拉德夫妇中的某一人开车到四英里外的乔治城的圣心教堂做小弥撒,回来后早餐,给自己煮一个鸡蛋,在厨房餐桌旁逗留到罗伯特出门教课,然后就消失在楼梯上,开始四个小时的写作。中午重又出现,走路到山下的邮箱去寄出给母亲的每日一信。每天下午至少一个小时是用来照顾菲茨杰拉德家的女儿的,萨莉?菲茨杰拉德这样描述她带小孩的风格:“弗兰纳里会躺在床上,看孩子在屋里玩。我记得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听着她嚎哭......最终当小孩停下来喘气的时候,弗兰纳里说:‘你妈妈在外面是听不到你哭的。”小孩等了一下,然后走到门边,冲着外面又嚎哭起来,弗拉纳里跟我们这么报告的。”弗兰纳里为“独立作家”的目标一点点努力着,她像那个年代其他年轻的美国作家一样,住在纽约城或其一百英里半径内的某个小镇。如果她未曾意识到这条道路的孤寂,两个女友婚礼的消息不啻一种提醒。她刻意保持距离。当玛丽?弗吉尼亚?哈里森邀请她做伴娘时,她调用教会法中不许天主教徒参加“外地”的宗教活动的规条,虽然婚礼只是在安达卢西亚举行。在祝贺贝蒂?博伊德同詹姆斯?拉夫订婚的短信上,她用简笔线条画了三朵凌乱的紫罗兰,还写下表明心迹的一句:“婚姻总是让我震惊。”萨莉?菲茨杰拉德这样说:“她确实在节约她的精力。她知道她有很多工作要做。她知道她只能独自完成。”十二月份,弗拉纳里照例回米尔奇威尔度假,谁料一回到家就病得不轻,因诊断出有游走肾(一种肾下垂),她必须住院手术。二月份一整个月她都在恢复,担心自己没有精力继续写作。当她三月底回到康纳狄格州时,春天已到,罗伯特?菲茨杰拉德诗意地描述:“我们各自工作着,雪融花开,五月苍蝇飞,就到了夏天,我们坐在草地的庭院椅子上,享受夜晚的清凉。”五月,菲茨杰拉德家中又迎来了第三个孩子的诞生,弗兰纳里做了孩子的教母。弗兰纳里现在已经是他们家中的一份子,“毫无疑问,她是最酷最幽默的那一个”,罗波特写道。季节的转暖极大地促进了小说家的能量。夏天到来,她在黑泽尔的角色发展上陷入僵局时,却在罗伯特借给她的《俄狄浦斯王》中找到了惊人的解决办法。她沉思着俄狄浦斯认清罪孽时刺瞎双眼的情节,大胆地让黑泽尔用生石灰灼瞎了自己山核桃色的眼睛。过去一年中细读过的三个女圣徒的事迹——锡耶纳的凯瑟琳,热那亚的凯瑟琳和阿维拉的特丽莎,也让她为小说添加了更加深重的、中世纪的几笔,包括黑泽尔在鞋子里塞满碎玻璃,把带刺的铁丝绑在身上。肉体的痛苦,悔恨,这些使小说愈加凝重,也更为宏大。又到十二月,她跟菲茨杰拉德夫妇提到自己“打字的手臂”感觉沉重。为了铺垫黑泽尔的自瞎双眼,她把整部小说重新打了一遍,以为是这个导致了手臂的疼痛。她已经无法把手臂抬到打字机的高度了。症状继续加重,她怕自己患上的病会传染给孩子,就请萨莉带她去看他们的家庭医生。医生将关节痛诊断为风湿性关节炎,建议她圣诞回家时再做一个全面的检查。萨莉送她上火车时,注意到弗兰纳里在站台上走路时姿势的僵硬,但除此之外,她看上去不错,“微笑着,也许有点苍白,不过贝雷帽歪带,很活泼的样子,”说好一月就回来。可是在这一路向南的过夜火车上,她重病又发,到站时在九个月未见她的路易舅舅眼里像是一个“病歪歪的老妇人”。菲茨杰拉德夫妇震惊之极,当几天之后收到奥康纳夫人的来信,得知这个惊人的消息:弗兰纳里,二十五岁,将死于红斑狼疮。
你所拯救的生命(第十章)
年圣诞时奥康纳从纽约城乘火车回乔治亚州的这一程,在她的人生中堪比重大的情节转折,而这经历在她的小说中几乎从未出现。她曾经坚称:“任何一个我把自己完全展露了的故事都是糟糕的故事。”而在此转折事件的七年后她所写的故事《持续的寒意》(TheEnduringChill)中,那个剧作家艾斯伯里?福克斯因病从纽约城返家的情节几乎毫无隐藏,虽然是一个年轻的男性,但也是二十五岁。冬天,他在纽约公寓中保暖的方式是把三份厚厚的《纽约时报》叠在一起,铺在毯子里,这个细节让罗伯特?菲茨杰拉德想起康纳狄格州的生活境况:“我明白她不得不把报纸塞在窗户缝里,我们也这么做。”在这个故事里,奥康纳允许自己通过刻画一个年轻的艺术家,展现出命运逆转带来的一丝内心恐惧:“火车无声地从他身后滑走了,留下的是一片商店破败的街区景象。他盯着那铝制的小点消失在林中。在他看来,这仿佛是他同广大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从此永远消失了。”所不同的是,艾斯伯里恐惧的疾病是波状热,症状因自我夸大和疑心病而加重。弗兰纳里要更长的时间,才了解到她的病的真相,及其更加严重的后果。奥康纳的主治医生查尔斯?傅刚是她家多年的家庭医生,他起初认同风湿性关节炎的诊断,给奥康纳用可的松,一种肾上腺素,抗炎症的功效很强——这是获得年诺贝尔医学和生理学奖的治疗发现。然而治疗后,奥康纳依然高热不退,傅刚医生就这种危险的状况跟乔治亚州的首位肾病专家——现在亚特兰大艾莫瑞大学的阿瑟?梅瑞尔医生商讨,后者提出播散性红斑狼疮的可能,也向奥康纳的母亲坦言她女儿有多少生存机会。奥康纳医院,红斑性狼疮细胞检查的结果证实了梅瑞尔医生的诊断。奥康纳的母亲害怕女儿知道患上跟父亲同样的致命疾病,选择对她隐瞒病情。萨莉?菲茨杰拉德也同意奥康纳母亲的决定:“她已经病衰体弱,再受这种打击就太可怕了。”系统性红斑狼疮(SystemicLupusErythematosus)是一种免疫系统的紊乱症,免疫系统产生攻击自身结缔组织的抗体,引起慢性炎症,常会感染其他器官。它不是由某种确定的病毒或基因引发,种种令人困惑的症状令奥康纳的医生们不明就里,如当时治疗奥康纳的父亲时一样。狼疮在初诊时常被误诊为风湿性关节炎。病情时重时轻,弗兰纳里后来写信给罗伯特?洛威尔:“病来了又去,来了我就休息,去了我就继续冒险。”因为这种病会危害关节、血管、肺、肾脏、心脏,或大脑,诊断须辨别十几种症状中至少两到四种,包括皮疹、高烧、光过敏、口腔溃疡、血液病和关节炎。弗兰纳里的病情较重,在年最厉害的一次发作时,她有好几种症状,比如鼻梁两侧出大量疹子。1年她向一个朋友汇报:“我都好几年没犯皮疹了。”还有白血球数量过低,“51年我输了十次血。”而最明显的症状是疼痛的发炎的关节。梅瑞尔医生给出的救命方案是高剂量的促肾上腺皮质激素(adrenocorticotropichormone),这是从猪的脑下垂体中提取的。弗兰纳里后来赞美这种天然激素:“我能活下来,还容光焕发,要归功于伊利诺伊州芝加哥的阿莫尔罐头厂每天被宰杀的数以千计的猪的脑下垂体。如果猪穿衣服,我连亲吻它的衣服边都不配。”但是高剂量的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也有很大的副作用。“五十年代,医院开始广泛使用,那时我是哥伦比亚基督教长老会医学院的实习生。”精神病学家、也是研究奥康纳的学者罗伯特?高斯说:“可的松使人精神激动。我不愿就此大做文章,或是借此解读她的作品。但是这种拯救她生命的药剂在某种程度上也使她身心亢奋。”医院病床上的被病痛摧残的弗兰纳里确实感到了这种悸动。她后来对贝蒂?海斯特这样描述自己精神的过度兴奋:“我这本书写了五年,到了最后我确信它是失败之作,无法纠正了。书快写完的时候,我的病又加重了,我毫无力气,又开始注射大剂量的可的松,可的松让你的大脑日夜运转,我简直怀疑如果不及时治疗,大脑会负荷过重而瘫痪。”她想像在疾病和她如此费力地创作的小说之间有一种联系。这种治疗手段驱使了某种神奇的想法——“高剂量的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仿佛把你送上了火箭,这并不比疾病本身舒服多少”——她怀疑自己是否在写作的过程中预见到了,甚至造就了这种病:“这段时间我多少是在同时经历着我的人生和黑泽尔?莫茨的。由于我的病导致关节问题,我开始有种想法,就是最终我会瘫痪,我会渐渐失明,在书中我写出了自己的命运,或者说疾病本身造就了这本书。”虽然这种想像可能是神志不清的幻想,她的确触及了一个关键的事实。因为尽管她“在伊诺克身上从未花过一刻钟......伊诺克所说所做的一切都像我的双手那么明显”,黑泽尔这个角色真正的统医院就诊之后才实现的。作家在病痛和接近死亡的时候,同她笔下“病态的”角色产生了联系。只是在最后几个月,最后几十页,黑泽尔才完成了某种超越,从站在“高高的鼠灰色”埃塞克斯汽车顶上近乎咆哮的布道——那是一种会给《新闻周刊》的书评家留下“对供产主义街头演说的微妙戏仿”的印象的布道,到内心的一丝谦卑和自我认知。她后来对一个感兴趣的读者说:“我只是不幸拥有了黑泽尔的愿想和伊诺克的性情。”住院一个月后,弗兰纳里从艾莫瑞出院了,带着新患的痛苦疾病,还有一部在住院期间不断修改、终觉均衡的小说。在米尔奇维尔养病期间,梅瑞尔大夫为她规定了严格的禁盐禁牛奶的食谱,她还学会了每天四次为自己注射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但她最专心致志的工作是准备交小说稿。莱因哈特那边已经正式拒绝出版这部小说,她可以把手稿寄给罗伯特?吉鲁。“大斑鸟”(TheGreatSpottedBird)的题目早已被抛弃,“慧血和笨伯”(WiseBloodandSimple)也做了修改,经历了四个月血液检查和输血的作家,决定了最后的题目。“我完成了我的‘呕心之作’,期待它这些天就能成稿,”她写信给贝蒂?博伊德?洛夫:“题目将是《慧血》”。年春天,过完二十六岁生日后不久,弗兰纳里和她的母亲搬到了安达卢西亚农场,这是因为克莱因老宅的台阶对她而言太困难了,而且安达卢西亚能提供养病和写作所需的清净。母亲雷吉娜·奥康纳已经有很多时间是在这个奶牛场度过的,她已经成为一个南方小城中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一个强悍的女商人。她们在农场的家是一栋种植园“简洁风格”的两层住宅,房前有一片草坡,遍植橡树,整个庄园有英亩,连绵的山丘、池塘、牧场、松林,还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农场后面的干草地和湿地。日落的风景,就像奥康纳常在小说里描画的那样,也许是“紫色的长云”,“火焰的颜色”或“像一条红粘土路。”弗兰纳里自上大学后就没有在家里长住过,现在,成年的她要和母亲近距离地生活在一起。对于这个她坚持叫做“玛丽·弗兰纳里”的女儿,雷吉娜是天赐的幸运,却也是一种挑战。曾经清秀的南方淑女,已经变成一个活跃强悍的寡妇,雷吉娜无休无止的唠叨和挣钱的热情同弗兰纳里近乎沉默的存在形成巨大的反差。她是一个能干的经营者,也是一个理想的护理和照顾病人的角色,但对弗兰纳里而言,有时也是难以应付的同伴。罗比·麦考利回忆说:“在我看来,弗兰纳里说起她的母亲总有点戏谑和讽刺,但是也给人留下了雷吉纳作为暴君(不过是被女儿挚爱的)的印象。”当雷吉娜忙于开着她手排挡的汽车巡视产业,检查农场的围栏,或是计划在山脚下开辟牲畜池塘的时候,她的女儿呆在自己的屋里,拉下窗帘,恢复每天上午几个小时的雷打不动的写作。然而在安达卢西亚的最初几个月,她的写作主要是修改和重写。虽然她觉得小说已经完成了,但是出版过程时有停顿,起初的一段了无音讯的时期让她紧张不已。四月份她写信询问出版代理稿件进行得怎样。她有所不知的是,罗伯特·吉鲁从编辑部和销售部得到的反应并不确定。吉鲁说:“我想,哇哦,这可真是冒险一试了,但这是一次值得的冒险。它如此格格不入。”六月,《慧血》被接受出版的消息终于传来,弗兰纳里“大为欢喜。”吉鲁还寄来一份建议增删文字的清单。弗兰纳里也把手稿寄给菲茨杰拉德夫妇,养病期间他们一直保持稳定的联系。经她允许,罗伯特·菲茨杰拉德把手稿转给卡洛琳·戈登,她和她的丈夫艾伦·泰特近来都皈依了天主教,并且在寻求天主教文学“复兴”。她向住在纳什维尔的一个朋友布林纳德·切尼汇报:“我确信这不是巧合,在过去两个月里我读到的最好的两部处女作都来自天主教作家。其中一部是弗兰纳里·奥康纳写的。哈考特-布雷斯那边说这是他们读过的最惊人的小说,但他们最终同意出版。”她兴奋地回信给菲茨杰拉德:“这姑娘是个真正的小说家。她已经是罕见的现象:一个具有真正的戏剧感觉的天主教作家,依仗的更多是技巧,而不是宗教虔诚。”戈登就小说中的两个她认为“失误”的场景提了一点建议,并“冒昧”地寄出了。戈登心里明白,她的意见对无数的年轻作家来说都是颇受欢迎的。这位生于肯塔基的五十五岁作家,出版了半打多的南方小说,包括《俘虏》和《古老的红》这样的经典,她的文学血统是完美无缺的。她喜欢提起自己在年代的格林尼治村做过马多斯·福德(MadoxFord)的秘书,而福德曾经是亨利·詹姆斯的秘书。年起她在哥伦比亚大学开设的小说写作坊学生趋之若鹜,一个学生这样回忆:“她在课堂上出现的时候是正统的南方淑女形象,穿着镶花边的裙子,锃亮的黑皮鞋,戴一顶帽子。但她讲起自己在巴黎和海明威的友情往事,还有哈特·克莱恩,都那么迷人,而且从不吝惜自己的时间,慷慨得不可思议,改作业时附上整页整页打出来的评语。”弗兰纳里对于戈登给出的具体建议相当感激,她用墨水笔做了修改。但她九月中旬重读修改稿的时候,感觉像是“花了一天工夫吃马鞍毯”,就写信问“泰特夫人”是否介意帮她再看一下。这个请求让戈登更为大胆了,她打出一份单倍行距九页纸的修改建议,紧凑的字行间几乎压缩了她所有写作信条的速成训练:亨利·詹姆斯提出的让所有行动围绕其运转的一个“坚固的基础”;福楼拜从不“在纸上重复用同一个词”的实践;叶芝推荐的用“一个笨拙的句子”来调和所有充满张力的句子。从年11月13日“圣迭戈日”的这封信件,弗兰纳里开始了萨莉·菲茨杰拉德称之为“大师课”的非正式的文学函授课。《慧血》创作了六年之久,部分是因为弗兰纳里此时还算学徒,一边写作一边自学技能。尽管最终她将脱离戈登的绝对权威,但在年的秋天,她是一个迫切好学,几近顺从的学生。戈登相当严格,比如,她坚持认为全知叙述者应采用“约翰逊派的英文”。在她的指导下,伊诺克的领带由“青豌豆色(greenpeaish)”改为“青豌豆的颜色(thecolorofgreenpeas)”。戈登认为很多场景都“过于简朴,过于光秃。”在她的刺激下,弗兰纳里增添了一段托金汗姆镇的夜晚天空的描写,成为书中更具升华性的段落之一:“在托金汗姆的第二个晚上,黑泽尔·莫茨沿着镇中心的商店街面走,但并不往商店里看。黑色的夜空纵贯着长长的银色云带,仿佛搭起的脚手架,其后深而又深的深处,万千繁星似在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它们好像一个巨大的建筑工程,包含了整个宇宙的秩序,需用所有的时间才能完成。”如果说奥康纳在《慧血》——这本她曾描述为“自传性”的书中——借助黑泽尔·莫茨预见了自己的衰弱疾病,她在考量自己的作品时却也感觉到了新的创作方向。在写给罗伯特·菲茨杰拉德的一段用意明显的评述中,她声称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是关于“畸人”的,下一本将会书写“普通人”。在她适应安达卢西亚的土地和人们的过程中,这个预言渐渐成真。在这个时期,她开始画油画,乡间生活场景成为她的题材,她也乐于回归自己年少时着迷的那些亲爱的农场禽类朋友。“我有二十一只蓝色翼带的棕褐色鸭子。”她告诉菲茨杰拉德夫妇:“它们不论走到哪里都排成一列纵队。”斯蒂文斯一家——她母亲的奶牛场雇工,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成为这位年轻作家视野中最重要的“普通人”。弗兰纳里喜欢观察这个雇工之家(他们的住处从她的卧室窗户可以看到),留心他们的对话,写一些关于他们的片段以娱乐她北方的朋友。她在一封写于九月中旬的信里向菲茨杰拉德一家介绍斯蒂文斯先生,就像介绍一个小说人物:“我才发现我母亲的奶牛场雇工用‘他’来称呼所有母牛:他才出了二加仑奶,他还没有出奶——另外,他还会更改名字的词尾:如果奶牛叫玛克欣(Maxine,女子名),他就改成马克西马(Maxima)。我猜他是不愿意觉得自己被一群雌性包围还是怎么的。”让弗兰纳里觉得更有趣的是喋喋不休的斯蒂文斯太太,一个家庭主妇,她并不参与农场的劳动,除了偶尔喂养院里的鸡。但是她很快就悄悄地进入了奥康纳一家的生活,每天都出现在她们的后门。“每天早上她总是告诉我们各处的天气如何,并给出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或是,在撞见一屋子客人的时候佯装吃惊,“然后传达某个毫无必要的信息——只是为了多看一眼客人。”弗兰纳里对斯蒂文斯太太那热诚的清教主义倍感困惑。每个礼拜六下午,斯蒂文斯太太都会把教会的女伴带到家里来,激情地准备一篇振奋人心的道德文章。“她说她准备得不太好,但是等到女伴们来的时候她就会搞定。她们有一本书,里面都是这些文章,我猜她们每次聚会时学习一篇。”直接观察无法得到的素材,她通过仔细阅读当地报纸来获取:《联盟记录》周报,还有乔治亚州的农业小报《农民市集公报》,她后来告诉一个朋友从这份小报上她“收集了不少人物”。前一年的九月报纸上有篇新闻:“想赢取电影票吗?来跟活猩猩握手”,宣传在康果校园影院上映的电影《猩猩的印记》,她及时偷取了这个握手的噱头,还有“前十个勇敢者”的措辞,用在《慧血》里。年8月,报上有一篇人物特写,一个岁的南方邦联老将——威廉·J·布什,照片上他身着“威武的”全套军服和军帽,参加他62岁的妻子在乔治亚女子州立学院的毕业典礼。奥康纳在次年的夏天创作短篇小说时,将此素材改造利用,成就了《临终遇敌》的故事。年5月15日,《慧血》终于出版,首版印数是低调的三千本,每本定价三美元。(“WiseBlood”电影剧照)
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